收获文本一个人的电影许鞍华新浪

许鞍华:新浪潮的进行时

许鞍华vs王樽

约会许鞍华

年3月12日上午,我坐在深圳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一楼咖啡厅,等待与许鞍华相会。

一周前,我们相约这天上午11点会面,她专程从香港赶来接受我的采访。

赴约前,我在家中浏览此前和许鞍华一起的几次合影。发现,最早的一张竟是八年前,那是年,她来深圳参加一次专题影展。那时的她比现在要胖,也年轻很多,一头黑的长发,穿一件淡灰色T恤,发白的牛仔裤。在为期两周的影展上,我第一次集中看了她导演的四部影片——《客途秋恨》、《女人四十》、《千言万语》和纪录片《去日苦多》。影展结束的当天下午,许鞍华出席了两个多小时的影迷见面会,她有问必答,有时会停下来,字斟句酌地在粤语、普通话和英语间寻找恰当的词语表达,说到会心处,常常爽朗大笑。见面会结束后,在纪念册上题字时,她把名字签在本子的最下角,字写得又小又紧凑,好像是刻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。黄昏时分,她要回香港,我们送她到大厦的一层,她执意不要人陪同出关,独自上了出租车。我在当时写的印象记里,描绘了她来去匆匆的形象,好像还用了“侠女”的字眼。此后,我陆续看了她执导的《男人四十》、《胡越的故事》、《倾城之恋》、《半生缘》、《阿金》、《玉观音》、《幽灵人间》以及她最新作品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。

作为“香港电影新浪潮”的主将,华语影坛最具影响力的女导演,许鞍华是个复杂的存在,你很难用某一部影片来概括她的风格。她游走于艺术与商业片之间,或者说亦文亦商、泾渭难分。不倦的探索和兼收并蓄,让她的作品缤纷多姿,成为归类起来颇费踌躇的一代名导。她的电影,类型题材多样,风格形态各异,参差错落,轻重迥然。既有大起大落的通俗剧,又有凌厉沉静的先锋影像。鬼魅人间,市井百态,悲喜交集。本色生活的朴素寻常,社会传奇的绮丽微妙,都林林总总地渗透其间。

八年里,我陆续见过许鞍华多次,除了谈论电影,鲜少涉及其他话题。年,我在香港国际电影节采访台湾大导演侯孝贤,许鞍华就坐在旁边,她像个邻家的大姐帮我们斟茶。她告诉我,她热爱侯孝贤的电影,看过他所有的作品,很多都不止一遍,侯孝贤早期的《风柜来的人》和《童年往事》她差不多都看了有十遍。

10点55分,我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窗朝外张望,猜测隔了好多天,许鞍华会不会已经忘了这次会面。正在这时,我看到一个穿着紫红色毛衣的女人步履匆匆地从马路对面穿过来,我认出了她——背着一只小布包,正躲避着快速往来的车辆,脸颊被阳光照得汗津津的,那样子让我想到史可在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里准备“碰瓷”的镜头。

许鞍华走进香格里拉大酒店。已过花甲之年的她还是一贯的装束——发白的牛仔裤和运动鞋。她微笑着朝我招手,看看手表说,下午5点要回香港出席一个电影会,这之前的时间都由我来安排。我说,那我们去找个安静的茶馆。她说,好啊,最好有点吃的,早晨起床后就往深圳赶,还滴米未进。

11点10分,我们来到关山月美术馆下的“紫苑”茶馆,临窗而坐,每人各点了大杯的西湖龙井,许鞍华点了一碟带壳花生、一碟澳门小餐饼。我让她点份饭,她说她不喜欢吃饭。整个茶馆的大厅里,只有我们俩,她一边剥花生吃一边与我说话。有只大黄猫从窗口跳进来,凑到她的脚边,她给那黄猫喂花生米,惊喜发现“它居然吃花生”!后来那大黄猫一直在周围转悠,直到花生全部吃完。她对大黄猫摊开双手道:“很抱歉,没有了!”

许鞍华笑言,她是个“杀气很重”的人,不适宜饲养宠物和花卉。小时候,她养过两条金鱼,没两天,有一条就从鱼缸里跳出来自杀而死。她以为是不慎跃出,就在鱼缸上盖了张硬纸板,不料,第二天另一条金鱼把硬纸板顶翻也跃到地面“自杀”了。她说,没有什么宠物可以在自己手里快乐地生活。“植物也是活不了的,养什么死什么。我也纳闷,我把花盆供奉在写字台上也不行,真是邪门,就是养不活。后来,我发现,原因是我买了一盆花或一盆草,总是放在书桌前面,我老是坐在那吸烟,都把烟喷到了花上,就这样把它们熏死了。”她说完大笑。

年,许鞍华在运动会

新浪潮

年,大岛渚来港为许鞍华的《投奔怒海》颁金像奖最佳导演奖

在香港大学英文系读书时,许鞍华就是个活跃分子,她在学生剧团管道具还在话剧里跑龙套,当同学们还只是老老实实用美术字印宣传单时,她已开始将俊男美女的图片打碎来拼贴自己设计的海报。她最早戴隐形眼镜,不穿流行的紧身短裙,学校兴起嬉皮风,人人都奇装异服,她却穿上扎染的印度式长衫。那时,她和同学谈到遥远的将来,很担心六十岁时的穿衣问题,想到不能穿牛仔裤和球鞋觉得很是郁闷。现在,已经六十岁的许鞍华仍穿着牛仔裤和球鞋,她笑道:“人生原是很简单的啊!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!”

我们一直谈到下午将近4点。许鞍华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,童年最早的电影记忆,留学英伦,服务电视台,个性特点和生活习惯,以及拍摄电影的酸甜苦辣。

后来,她看看手表说,现在必须出发,要不然香港的电影会就要迟到了。

我驾车送她到罗湖口岸,她在靠近天桥的路口下车,叮嘱我说:“不要朝前边走了,可能会有警察抄牌。”

六十岁的许鞍华依然身轻体健,她敏捷地穿过十字街口,恍如影片里的江湖女侠,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。

下面的对话主要是根据年3月12日的录音整理,未经许鞍华审阅。

文化渊源

王樽:……看过十多部你的电影,给我触动最深的是《男人四十》。我知道这部电影在香港反响并不强烈,一般也不认为是你最好的电影。我是在嘉兴的金鸡百花电影节上看的,记得散场时,一位东北的女记者眼含热泪对我说,为什么内地就拍不出这么深情的电影?“深情”这个字眼让我一惊,我忽然想到,在你的电影里,除了亲情、爱情之外,还有对中国文化的深情,这可能是最能打动内地观众的地方。比如张学友和梅艳芳扮演的夫妻用粤语朗诵《前赤壁赋》,很普通的细节却很动人。在香港电影里,即使有中国古诗词运用也常常带有调侃色彩,而在你的电影里却熔铸了深情。这些中国文化的元素是你特意设置的吗?

许鞍华:其实没有那么刻意。电影里的古诗词是编剧岸西写上去的,我自己自然也很有感觉,就把它拍了,在拍电影时我也没有特别要求这些元素。

倒是影片主题是我一直很有兴趣的,张学友在片中演一个中学国文教师,这个角色虽然没有具体原型,但岸西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,我就产生了很强的共鸣。香港是个很特别的地方,虽然到处是中国人,但在这里的教育制度下,中学国文教师地位很低,到了中年,就会有很强的失落感。在这个文化杂糅的大码头,一个以中文为生的人多少会遭遇一些冷落,他的心态很复杂,有落寞也有自卑,是蛮有代表性的。

王樽:我注意到,你的电影结构里常常出现两条线并进,《男人四十》也是,是为了形成映衬吗?

电影《男人四十》,

许鞍华:对。《男人四十》讲的是亲情与爱情之间的矛盾磨合。两条线索对称:中文教师和女学生的师生恋关系;中文教师的妻子和妻子当年的中文老师的恋情。当中文教师张学友和女学生林嘉欣开始走到一起的时候,妻子梅艳芳的初恋情人出现了,这些都是事先设计好的,内含着反讽的效果。这部电影的题材难得,拍的时候有些冒险,上映后反响没预想的那么大,香港票房没达到预期标准。很多外国人觉得好,但又觉得好像故事太淡,理解起来有些难度。

王樽:电影里出现了很多中国风光,长江三峡等,有些虚,是通过电视来表现的。

许鞍华:那些风光,都是我喜欢的地方,拍的时候没有特别强调中国元素,也许是有些潜移默化的情结在里面。(笑)

王樽:你的电影大多表现世俗生活,但总融入某种诗意的东西,这和很多香港片不同。比如,在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里,周润发扮演的骗子也动不动吟诵几句,什么“长恨此身非我有”等等,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诗意与你早年的教育有没有关系?

电影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,

许鞍华:我不知道哎。你不提我也不会注意,我真的是没有想过。

我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接触主要是小时候在澳门和香港。最早的启蒙来自我祖父,年我到香港,之前一直到五岁,都是与祖父母一起在澳门生活。我祖父教我诗词,《唐诗三百首》背诵了很多,我记得第一首就是李白的《静夜思》,“床前明月光”。《长恨歌》没教完,假期结束了,我就回了香港,我爸爸就继续教我《长恨歌》,还有《琵琶行》,一句一句的教,也不解释,我也不是很懂,但就这样把很多诗词都背过了。常常是大人让我背诵,我就站在那里背,他们手舞足蹈,很高兴,我也很得意。我早期对中国文化,中国山川风貌的理解都是在古诗词里。

王樽:你的祖父母是怎样的人?

许鞍华:我的祖父是很文明、很前卫的人,我的祖母比他大两岁,不缠足、学英文。祖父娶了祖母之后,家里还要他纳妾,他就拒绝了。我的祖父懂英文,我小时候的英文就是他教的。祖父早医院学医,后来因为家里开药店需要人手,没有去成,我祖父和爸爸都想念大学,都没有实现,所以,他们都想我们能够去念大学。现在回头看,我觉得祖父是个有些不得志的人,年轻时的很多理想没有实现。

年或年左右,我的祖父母去了广州。他们本来在澳门过得很舒服,当时也都有六十多岁了,但很向往回到大陆,参加祖国的建设,祖父是个老中医,他到广州去的是中医研究所。我的父母其实都不愿他们回去,我还记得去码头送他们。祖父到了广州后,还常常把内地出版的一些爱国主题的图书邮寄过来给我们看。

王樽:你从小生活在多种语言交汇的环境,英文比中文更熟练,又常年生活在海外,你怎样认识自己的文化归属?

许鞍华:很难说。小时候学说话是英语和粤语,读书是英文学校;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——比较文学,使用的也是英语;在家里说话主要是说粤语,居住的环境是说粤语为主;早些年,写日记用英语,有时交叉着用些中文,平时习惯于用英语和粤语思考。最差的是普通话,到现在也说得不怎么样。

王樽:你的父亲是中国人,母亲是日本人,这种特殊的家庭构成,对你的成长有着怎样的影响?

许鞍华:好像也没有特别影响。事实上,开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。那时很小,只觉得母亲有点怪,因为她说不正宗的粤语,别人说她是东北人,那时候我也不懂普通话,没有概念,就觉得是真的。母亲不太懂中文,我还以为是她没怎么念过书的缘故。差不多十五六岁时,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。

关于我与母亲的关系,母亲与日本、与中国的关系,我都已在《客途秋恨》里讲到了,虽然不完全是真实的,但那个意思都在里面。比如关于怀乡的情感等等。一般移民早先都有想法,比如挣到很多钱后就回去,实际上很少有人真的回去,里头有很多被人灌输的感情,不是他真正的感情,有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想回去。因为你很难在一个地方立足,你要回去就必须重新适应,我妈妈后来去日本就很不适应,不适应那种坐在地上的方式,不适应一般日本女人的谦恭,不适应一般老人对日本女人的态度,吃的东西都不习惯了。

年,我跟母亲去美国参加妹妹的婚礼,回来时去了东京,顺道去了日本乡下我舅舅家,这是我第一次去日本。《客途秋恨》讲述过这个故事,后来,我也跟日本的亲戚有联系。语言有些障碍,相处得还是很融洽。我的舅舅会说汉语,他在东北待过,又在苏联做过苦工,他会说普通话。

王樽:那么,对中文的认识主要是十几岁以后?

许鞍华:看中文书主要是上小学时,十岁左右,那时候,我经常去维多利亚公园里的图书馆,看了好多。十二岁以前就看鲁迅、老舍。《四世同堂》就是在那里坐着啃完的,也看了冰心,都是因为我们念的教科书上有他们的示范本,所以就找他们别的书来看,现在就没有兴趣再看了,其实那时也是看不大懂的。

王樽:冰心应该好懂,鲁迅可能会觉得晦涩。

许鞍华:就算懂也不知好在哪里。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看武侠小说,金庸和梁羽生的几乎全看了,初一的时候开始看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楼梦》,一个暑假,我就在学校的通道上看这两本书,尤其是《西游记》觉得特别好看。《红楼梦》其实是看不懂的,也觉得十分好看。完全是忘掉自己的生活,沉浸在里面。

未完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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