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风沐雪,女,重庆人,现在广州。
《风雪暖庐》主编,热爱文学,衷情文字,有作品散见于一些网络平台。
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
(原创)体裁|散文作者|听风沐雪
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
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
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到床上的时候,我醒了过来。秋天了,阳光落在脸上有些凉凉的。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翻了个身,右手支着脑袋,静静地看着身畔依旧睡着的他,心狠狠地疼了。
他睡得并不安稳,脸朝着我的方向侧躺着,左手枕在头下,右手手指紧紧攥在一起,放在曾经我的右手经常放的位置。他的眉心拧成一团,像在两个眉头之间打了个结,眼睑和睫毛时不时抖动一下,呼吸也随之变得有点凌乱。
我缓缓伸出左手,轻轻拂过他的脸颊、嘴唇、鼻子、眼睛、睫毛,直至眉心,我用食指一点一点舒展着他打在眉心的结,可无论我怎么努力,那个结总是刚刚舒展开又拧上了。我想放弃了,手指刚离开他的眉心,忽见他的嘴唇动了动,嗫嚅着吐出一些话。我听不清他说的什么,但我知道,他在唤我的名字:秋暖。
有风从窗户钻了进来,眼泪随风而下,淌满我的脸颊。我想拿一张薄毯替他盖上,却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手指穿透毛毯,什么也没有拿起来。我忘了,我变成这样已经有四年了。
四年前的秋天,医院门口走回来以后,他就看不见我了。
词
他四处张望着,眼睛空洞而无神,似在寻找什么。我以为他在找我,笑着对他使劲挥舞手臂,说:“嘿,我在这儿呀。”他朝我看了一眼,又把目光转向别处,未做丝毫停留。我生气了,他竟然对我视若无睹。可是当我看见他迈着虚浮的脚步走下台阶时,心中所有的气愤都化作了心疼。
我快速跑到他的身边,问他:“你怎么了?”他没听见似的,依旧机械地向前走着。我着急了,去拉他的手,却被吓了一跳。我看见我的手穿过他的手,像空气似的,而他,一点也没感觉到我在拉他。
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,他为什么看不见我?听不见我?感受不到我?我很害怕,一直跟在他后面走着。若是在以前,他发现我一个人落在后面,他会倒回来牵着我一起走的,他知道我在害怕时,他会抱抱我的,可是现在,他只是独自走在前面。
红灯亮了,他没有停下,有辆车差点撞到他身上,他也一点不在乎,我去拉他,他也没反应。司机吓得脸都白了,我一边向司机陪着不是一边拿眼睛顾着还在往前走的他。司机没有理我,看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后开车离去。
回到家里,他站在客厅发呆。儿子不在家,客厅里好安静啊,我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。不知道他怎么了,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守着他。忽然,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客厅里回荡起来。他哭了。
我心疼地抱着他,说:“你怎么了?你饿了没有?我给你煮粥喝好不好?”可是,他听不见我,也看不见我,自己木木地走进卧室,抱着我的照片坐在床边,一动也不动。我想去拿条毛巾来给他擦擦脸,经过镜子的时候,我惊恐地发现,镜子里没有我的影像。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,看着一脸悲伤的他。
我明白了,我消失了,没了,他再也看不到我了。
我看着他在亲人和朋友的安慰下收拾着一切,通过他们的对话,我渐渐想起了我消失的原因。
我看到一个女子躺在手术台上,她和我有着一样的容颜。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,他一直守在门外,焦急得好像熬过了一生。这七个小时,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,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得憔悴,我真想敲开手术室的门,催医生快点完成手术。就在我把手伸出去的时候,手术室的门开了,他立即迎上去询问她的情况,却当我不存在。我想,那一定是个对他非常重要的女子。直到,我听见他对着她喊出我的名字,我才发现,原来她就是我。可是,我明明好好地在他身边呀,怎么又躺在那里了呢!
医生说,手术很成功。可是,这个成功的全胃切除手术并没有抑制住她体内癌细胞的扩散。
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为她寻找治疗方法。他带她去找了一个曾给外国总统治好过癌症的老中医,这个老中医也治好过患有同样病症的他朋友的母亲,所以他抱着很大的希望。他说,心灵的力量无坚不摧,只要心中有希望,就能克服一切。我也是这么想的,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,我都要陪在他的身边。
那个时候,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。为了给她灌输活下去的信念,他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给她听,他还找来据说对癌症有特效的一种气功的师傅来病床前发功。
他给她读书的时候,她睡着了。我也感觉好困好困,真的很想睡上一觉。在我闭上眼睛前,我看见他握着她的手,轻声对她说:“祈求上苍,让那个得癌的人是我,不是你。我不是要代你去死,而是要替你去生。”他一直相信,他有一颗足够坚强的心,能够克服癌症。
醒来的时候,不知怎地,医院外面,看到了失魂落魄的他。
他带着她的骨灰去了北京——她的故乡。他把她葬在京郊西山开阔的山谷中,墓穴里伴着她的,还有当年我送他的红叶和桦树皮。看他流着泪抚摸着墓碑上我的名字,我真的很想抱着他大声对他说:“我就在你身边呀,一直都在。”可是,我做不到。
他收起了家里所有关于我的照片。他变了,整天愁眉苦脸像个动来动去的大苦瓜。椅子上换下的衣服和臭袜子堆积如山,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邋遢过。每天,伺候小王子睡下后,他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,半夜起来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,直到天快亮时才回到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。
有时候,小王子会问他:爸爸,妈妈去哪儿了?每当这个时候,他总是皱着眉头不说话。偶尔,他会悄悄拿出那些被他藏起来的我的照片,一张张翻看着,任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照片上。他哭累了,就抱着我的照片沉沉睡去,我也静静地躺到他的边上。我说过,要一直陪着他。他吃饭,我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;他工作,我就站在他背后捯饬他的干草一样的头发;他去旅行,我就天涯海角地跟着他。
我知道,即使我这样一天天地守着他,他也不会知道我的存在。可是,他那么不快乐,我怎么能离开他?
我准备下床时,他的身体动了动,他把左手从头下面拿出来,在床单上摸索着寻找什么。他在找我的右手,以前我在的时候,我喜欢睡在他的左边,他每次都要握着我的右手才能睡着。其实,现在我睡觉前也会把右手放到他的手心里,只是他不知道罢了。内心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,我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,然后起身去了隔壁房间。
隔壁是小王子的房间,这里早晨不会被阳光照到,小王子睡得很沉,也比他爸爸睡得安稳。我离开的时候,小王子才八岁,现在,他已经快十二岁了,个子长高了很多,脸上的稚气也在一点点地褪去,这些,都是让我欣慰的。可是,他和他爸爸一样,眉心和眼睛里都透着一股忧郁。我试过无数次,想让他们感受到我就在他们身边,结果都失败了。
小王子很内向,唯一的朋友就是他的爸爸。他很爱他的爸爸,所以,他很听爸爸的话。但是,他也很怕他的爸爸。自从我不在了以后,他们的脸上都很少再有笑容,没有了笑容的爸爸看起来有点严肃,没有了笑容的儿子看起来有点冷漠,这,让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距离。很多次,小王子想亲近他的爸爸,都在被他爸爸无意识地拒绝后放弃了。
我轻轻叹了口气,转身去了阳台。这里有几个空花盆,是我以前买回来的盆栽,我在的时候,他很用心地呵护着它们;后来我不在了,他也不理它们了,渐渐地,它们都倒下了;现在,只剩下了这几只空盆。阳台上还晾了很多衣服,都是小王子和他爸爸的。现在,他们的衣服都是一星期才洗一次,每到周末,阳台上就挂满了他们的衣服。他的衣服看起来都很旧,他已经有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。小王子在长个子,这些衣服看起来又偏小了。
我摇了摇头,准备回屋,一阵风吹过,他的衣角拂过我的脸颊,上面还有我熟悉的他的味道。
回到小王子爸爸的房间,阳光已经爬到他的身上,他投在床上的影子很短,很凉。我双手抱膝坐在窗台上,看窗外浅浅的阳光,看窗内他睡着的模样。低头看了看我的身旁,地上没有我的影子。我的那片阴影,早已投在了他的心上。
我一直在想,要怎样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距离感?
也许,只有爱。
只是,我再也给不了他们这份爱了。
有一天,我发现他的状态突然好了很多,不仅脸上笑容多了起来,走路也更加轻灵了,上楼梯时常常忍不住四五阶地往上蹦,灵动的身姿,让我不禁想起他二十几岁时如风般奔跑的身影。
是什么事可以让他这么开心呢?我心里有点疑惑,也有点期待。
他的兴奋劲没有维持很长时间,几天以后他恢复到以前的平淡状态。不过,依旧有一些笑容赖在他脸上不愿离去,总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跃上他的嘴角。
家里一如既往地冷清,在家的时间他大多都是在沉默地看报纸,只有在辅导孩子作业的时候才会和小王子说上一些话。这些年,小王子也有了自己的世界,他不会再缠着爸爸说很多的话。其实,他们都是孤独的。
我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,借着风声弄出各种各样的动静,想让家里多些人气,可由于我的力量太小,终究无济于事。
半年后,一个月光洒满大地的夜晚,家里来了一个喜气的女孩儿。门开的刹那,屋子里迎进了一室的月光。她站在月光里,腼腆地笑着。
初时,她还有些拘谨。几天以后,家里就热闹起来了。她和他读诗,她陪他跑步,她拉着他的手逗他笑,他看起来比以前快乐多了。看他笑着,我也笑了。他快乐,所以我快乐。
小王子也很喜欢她。他邀请她一起搭积木,一起玩冰火人游戏,一起读丁丁历险记的故事。他只要一喊“sister”,她就会意地对着他爸爸笑,不一会儿,整个屋子里都飘满了他们欢乐的笑声。
阳台上的花盆里换上了新的植物,新装上的泥土还散发着淡淡的芬芳。女孩儿低着头认真地侍弄着那些小家伙,他站在书房门口,静静看着她的背影,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,似乎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。
“呀,这里有个花骨朵。”女孩儿像发现了什么惊喜似的,兴奋地冲他叫道。
他从沉思中惊醒,缓步向阳台走去。
一阵带着清香的风从阳台上掠过,我感觉我的身体也化作了一缕风,可以轻快地飞翔。我飞上他的肩头,穿过他的耳际,舞过他的发梢,吻过他的脸颊,然后转身,融入茫茫天际之中。
似是意识到了什么,他忽然转过头,定定地望着我飞离的方向。女孩儿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来,我看见,她的左手,轻轻覆在了他的右手之上。
我欣慰地笑着,对他们挥了挥手。
“再见了,我亲爱的风。再见了,我亲爱的小王子。”